“院子里那棵月季花像是通人性哩?!?/p>
辦完了喜事,轉眼功夫就過了春節(jié),七九河開,八九燕來。又到了柳樹吐新芽的時節(jié)。滿坡的積雪早在年前就被艷陽照射得無影無蹤。春雨貴如油,已經好幾個月了,滴雨未見,但房前屋后,村里村外,大堤上下的柳樹絲絳開始泛出綠色。月季位于院子房前的向陽處,按照往年慣例,那棍棒粗的枝條就該鼓出一個個紫色的包包,那些包包里正孕育著新芽,不經意間,紫色的新芽慢慢舒展開來,變成翠綠,嫩柔的枝葉間布滿尖尖的刺芒,花骨朵帶著羞澀,在這些刺芒的保護下一點兒一點兒地顯露出來??梢补?,今年的月季卻毫無動靜,一點兒蘇醒的跡象也沒有。柳水恩從閘上回家,蹲在月季面前出神般地望著,咕噥了一句。
“天旱,這都多長時間不下雨了。這月季喜水?!贝罅饕矎拈l上回家一會兒,佝僂著身子,回了一句。
去年綿柳大豐收,垛在閘管所院子里,眼看就要開春出河工,柳筐的缺口很大,好多村都來催貨,盡管柳水恩學得挺快,手藝也見長,但還是不算麻利。大柳棍就給他打幫手,爺倆一塊干。自從娶了媳婦,爺倆的感情和緩了許多,干活的時候,也有一句沒一句地搭話,但是,有一個話題是禁區(qū):誰也不敢或者是不愿觸碰有關綿綿是事情,心底的血仍在涔出,不知道什么時候能結痂。
柳水恩不再往下說了,大柳棍知道他的意思,也不再接茬說下去。
飯屋里的炊煙還在冒著,兩個女人走出來。柳水恩的媳婦叫盼子,據“尖尖嘴”媳婦說,娘家已經好幾代了都是單傳(意為只有一個男孩),生下盼子后,就給她取名盼子,盼著能多生男孩子。后來叫著叫著就叫成了盼丫。把盼丫娶回家后,大柳棍兩口子一般都稱呼她“孩子”,以示尊重,也顯得親切,柳水恩與她有肌膚之親,自然就順口直呼盼丫。不過,不管什么稱呼,尊重親切也罷,自然順口也罷,盼子的內心始終是關閉的,即使兩口子在做Zui隱秘事情時,身體也有些輕微的反應,但內心卻無法打開,Zui為明顯的標志就是那雙永遠直視的眼睛,望著她兩只呆滯的眼珠,你就會懷疑,上帝可能壓根就沒有給她設置溝通外部世界的窗口。柳水恩指著月季對盼丫說,你去拿個瓢來。盼丫順從地去屋里拿出一個舀水的瓢,從水缸里舀了一瓢水澆到月季棵周圍,清清的水幾乎沒有停留就“滋滋”滲入地下。盼丫看了看男人,又舀了一瓢水再次澆了上去,水流在用紅磚砌成的小花壇里打著旋。
吃飯吧。老伴兒招呼大家,于是,幾口人就悶聲悶氣地吃飯,誰也不吱聲。
一連幾天,爺倆還是忙著編筐。中午飯都來不及回家吃,兩個女人就把飯送到閘管所,一家人在閘管所蹲著湊合一頓。活干得差不多了,營部來通知,叫柳水恩也去工地,說是柳水恩去年在工地表現(xiàn)非常好,雖說腿受了傷,不能參加正常施工,但安排他在連部食堂做飯。一來如果工地上柳筐需要修理時他可隨時發(fā)揮作用,二來村里出河工的這些小家伙對他挺敬重,說他為人仗義,能鎮(zhèn)唬住調皮搗蛋、戳尖磨滑的河工“油子”。
我去嗎?天黑了,爺倆在回家的路上,柳水恩問。
去啊,這是好事哩。大柳棍回應說。
柳水恩擔心爹的身體,說,過兩天大閘周圍的那片柳樹該去去枝叉,修剪修剪,村子里的綿柳冒了芽也要打藥,天氣旱肯招蟲害。你不要管,我回來再干。
放心吧,大柳棍聽到兒子滿眼里是活落,心里挺搞興,就說,我還能干得動。
柳水恩順手從路邊的樹上折了一根柳條,把樹皮一擰,就做成了一個柳哨,“嗚嗚啦啦”地吹了起來。吹著吹著,突然好像想起了什么,把柳哨一扔,罵了一句:去他媽的柳哨!
大柳棍知道兒子想起了什么,剛才那柳哨聲也讓他心里一陣陣發(fā)緊。
進了家門,看見盼丫還在用瓢給那棵月季澆水。而月季仍然毫無發(fā)芽的跡象。柳水恩有些氣不打一處來,厲聲呵斥道,讓你給它澆水也不能天天澆啊,本來該發(fā)芽了,又讓你給澆死了!
盼丫機械地放下水瓢,愣愣地看著月季,仍是不吱聲。娘從屋里出來,見狀忙指責兒子,人家孩子是好心好意,你也別不識好歹,干了一天活,早點吃飯早歇著,別在這里閑磨牙,自己的媳婦自己得知道疼。
熄燈上炕之后,大柳棍和老伴兒說起兒子要去工地的事,老伴兒聽了也高興,說道,這個東西自從去年大春兄弟死在外頭,他又瘸了一根腿,變得通人性了。也喊你叫爹了,你也一口一個兒子兒子地叫著。我看越來越像是你的種了。大柳棍沖老伴“呸”了一聲,想說句什么,但又把來到嘴邊的話給咽了下去,自己一轉身,閉眼不吱聲了。等過了好一會兒,老伴兒覺得不對勁,被子一動一動地,好像是他在抽泣,連忙就問,你怎么了,不是挺高興的嗎,怎么哭上了。大柳棍說,那棵月季咋還不發(fā)芽哩?按季節(jié)說早就到時候了。老伴兒心里一沉,知道他為啥憋悶,就說,我知道你掛著綿綿。綿綿從娶了之后,一次也沒回來過,她是怕你看到她難受,心里疼你哩。大柳棍“骨碌”一下坐起來說,我知道,別瞎叨叨了,睡覺。說完,躺下蒙上了被子。
那屋里的炕頭上,一轉眼的功夫,盼丫的“呼?!甭暰晚懫饋?,沉湎到自己的世界里去了,可柳水恩還在喘著粗氣,就像那些柳條一樣,身子軟軟的。他一轉身,躺回倒自己的被窩里,想平復一下亢奮的情緒。連日的編筐作業(yè),弓著身子,確實感到很疲憊,腰有點酸痛,可剛剛閉上眼睛,眼前就出現(xiàn)了大春叔躺在擔架上的面孔。那一天,大春叔已經處于彌留之際,或許是回光返照,把蓋在他身上的軍大衣硬是拿開,給跪在他面前的自己披上。事后他才想明白,大春叔是怕把那件大衣給弄臟了。那件軍大衣在全村知名度很高,是一件難得的奢侈品,是爹善良勇敢的回饋。想到這里,盡管他不知道有“昨非今是”那樣的語言,但是一絲絲愧疚悔恨還是在心里蕩漾。實在是睡不著,他干脆坐起來,聽到盼丫頭的“呼嚕”聲,突然想到了綿綿。綿綿,她是怎么和她那個丈夫過日子的啊,以她那活潑開朗的性情。他用手擊打著自己的胸口,倚著被子望著窗外。皎潔的月光灑在窗外的院子里,那棵月季悄無聲息地立著。月季通人性哩,綿綿走了,月季的魂也跟著走了。想著想著,似睡非睡地就啥也不知道了。
本文選自中篇小說長河落日